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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一般人犯毛病,毛病在于说事情夸大事实,写文章著书,文辞超过真实情况,赞扬美的超过好处,批评坏的超过过失。为什么呢?因为一般人好奇,不奇,话没人听。所以称赞人不夸大他好的地方,那么听的人心里不痛快;诽谤人不增加他的过错,那么听的人心里不满足。听说一要夸大成十,看见百要增加成千,这使那些很简单的事,分成十种、百种复杂的事;很明白的话,变成千种、万种相互背离的说法。墨子哭练丝,杨子哭歧道,大概伤心失去根本,悲痛得离开了事实。流言蜚语,众人传说的话,出至小人的口,流传在街头巷尾之间,都是这样的。各家学说的文章,各种各样的解释,都是贤人写的,精妙思想集粹,应该符合事实了,然而有的地方还是夸大。也许儒家经书上的话符合实际吧?说话慎重莫过于圣人,儒家经书万代不变,然而有的还说过了头,夸大了事实。夸大事实都有目的,不会胡乱地、错误地把少的说成多的。然而一定要评论,正是为了说明经书上的夸大跟传说的夸张是不一样的。经书上的夸大不是少数,略举比较明显的,让模糊迷惑的人,观读采纳,能够开通思想,理解觉悟。

  《尚书·尧典》上说:“尧能使万国和睦相处”,这是赞美尧道德崇高能导致天下太平的教化,教化施及中原各族和边远民族。说能与边远地区和睦相处,是可能的;说有万国,是夸大。

  尧与西周,都治理着五千里内的土地。西周时有一千七百九十三个诸侯国,加上要服、荒服地区和所有海外不吃五谷的人,像穿胸、儋耳、焦侥、跂踵之类,合拢这些数目,不到三千。天覆盖到的地方,地上拥有的地方,全在三千之内。而《尚书·尧典》说“万国”,夸耀超过事实,是用它来赞美尧。想说尧的道德崇高,教化的人很多,中原和边远的民族,没有不和睦的,所以称“万国”。像《诗经·大雅·假乐》上说周宣王时“子孙千亿”一样,是赞美周宣王德高能敬重天地,天地保佑他,子孙众多,直到千亿。说子孙众多,是可能的;说有千亿,是夸大。子孙即使众多,不可能到千亿,这是作诗的人颂美宣王,过分夸大实际情况。考察一下,从后稷开始受封于邰起,到宣王,以至宣王的外族内属,凡有血缘关系的,也不到千亿。千与万,是数目的大数。“万”是说很多很多,所以《尚书·尧典》说“万国”,《诗经·大雅·假乐》说“千亿”。

  《诗经·小雅·鹤鸣》上说:“白鹤在沼泽深处长声鸣叫,声音在天上都能听到。”是说白鹤在曲折深奥的沼泽长声鸣叫,声音就像在天上听到一样,用它来比喻君子在穷乡僻壤修养德行,名声就像上达了朝廷一样。说听见声音高远,可以;说在天上听到,是夸张。

  诗人说声音在天上能听到,这是因为看见白鹤在云中叫,从地面能听到它的声音。因此推测它在地上鸣叫,应当也在天上听得到。白鹤在云中鸣叫,人听到声音抬头看它,眼睛看见了它的形状。耳朵和眼睛能力相同,耳朵能听到它的声音,那么眼睛就能看见它的形状。然而耳朵能听到的,眼睛能看见的,不超过十里,即使它在天上鸣叫,人不可能听见。为什么呢?天离人有几万里远,那眼睛不能看见,耳朵不能听到。如今白鹤鸣叫从下面听得见,它叫声很近。因为从下面听到它的叫声,于是就说它在地上鸣叫,应当也在天上听得到,这不符合实际情况。那白鹤在云中鸣叫,人是从下面听见的;如果在沼泽深处鸣叫,人没有在天上,怎么知道在天上能听到呢?无法知道,那么这种想法只是从类比中得出的。作诗的人或许不知道。还诚心诚意认为如此;或许知道是想拿它来比喻其他事情,所以夸张得很厉害。

  《诗经·大雅·云汉》说:“周的百姓,没有一个人留下。”这是说周宣王的时候,遇到严重的旱灾。诗人悲伤旱灾太严重,人民深受其害,说剩下来的百姓,没有一个人不感到忧愁痛苦的。旱灾很严重,那是有的;说没有一个人留下,则是夸大。

  周的百姓,跟今天的百姓一样。如果今天的百姓,遇上严重的旱灾,由于贫穷瘦弱没有积蓄,肯定急得捶胸盼雨。但像那些富人粮食富足,粮仓满满的,肚子不饿,还会有什么忧愁呢?天大旱,山林里草木不会全枯萎,就像地上发大水,丘陵的高处不会全淹没一样。天大旱,山林里的草木,富贵的人,一定有遗留逃脱的,而说没有一个人留下,是过分夸张的文辞,是想说旱灾太严重了。

  《周易·丰卦》说:“大大的房子,遮盖住家,从门缝里看,静悄悄地像没有人一样。”不是那里没有人,而是没有贤人。《尚书·皋陶谟》说:“不要空设各种官位。”旷,是空设、虚设的意思;庶,是众多,各种的意思。不要虚设各种官职,是说安置无能的人,跟空设没有两样,所以说是空官。

  不贤的人也都心存五常,只是才能低下达不到,没有成为完美的贤人,并非狂妄愚蠢得身上没有一点道德和才能。道德有高下,才能有大小,做官供职,都想在职努力效劳。《尚书·皋陶谟》所说的那些无用的官,《周易》所说的那些房子里的人,还是能够有点用处的,怎么能说空空的没有人呢?《诗经·大雅·文王》说:“众多有才能的人,周文王依靠他们使国家安宁。”这是说文王获得的贤人多,不贤的人少。现在看来,《周易》应该说“静悄悄的人很少”,《尚书·皋陶谟》应该说“各种官职中不要只安置很少几个起作用的”。用“很少有人”来形容,是可以的;说“空空”得没有一个人,也太过分了。

  五谷对于人,吃了它们都会感到饱足。稻谷的味道,甘甜很鲜美。豆、麦虽然粗糙,但也能充饥。吃豆、麦的人,都说它们粗糙不甘甜,却不会说肚子空空没有吃的东西。竹子和木头的拐杖,它们能扶持病人。竹拐杖的支撑力,弱小赶不上木头的。有人拿着竹拐杖,说不刚劲有力,却不会说手空空的没有扶持的东西。不贤的臣子,就像豆、麦、竹杖之类。《周易》的作者明知道备位充数的官吏在家,却说屋里没有人,这是厌恶他们得很。《尚书·皋陶谟》说到的各种官员,也包括多少有点才能的人,却说不要空设官职,这讥刺得太厉害了。

  《论语·泰伯》说:“尧作为君主,真太伟大了!他的德行浩大无边,老百姓竟不知道怎么称赞他。”传书上说:“有个五十岁的老头在路上玩击壤的游戏,旁观的人说:‘尧的功德真伟大!’玩击壤的老头则说:‘我太阳升起就劳动,太阳落山才休息,凿井喝水,耕田吃饭,这里边尧有什么样的力量!’”这种说法是要证明尧的功德浩大无边,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说他功德广大,可以;要说老百姓竟不知道怎么称赞他,是夸大。四海浩大,万民众多,竟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尧的功德,恐怕不是事实。

  其实,玩击壤游戏的人说:“尧有什么样的力量呢”,是想说老百姓竟不知道该怎么称赞他。旁观的人说:“尧的功德,真伟大啊”,这是什么样的老百姓,就能知道尧的功德伟大。实际上确有知道尧功德伟大的,却说没有,全是夸张。

  儒者的书上又说:“尧、舜时的百姓,可以挨家挨户被封官。”这是说他们家家户户有君子的德行,可以都做官。说能被封官,可以;要说是挨家挨户都可以,就是夸大。

  人五十岁作父亲,作父亲而不知道君主的功德,拿什么来教育子女呢?

  太平社会,家家是君子,人人懂礼义,父亲不会丧失礼义,子女不会舍弃德行。有德行的人有识别能力,能识别君主的莫过于臣子,贤臣最能理解君主,能理解君主,所以能治理老百姓。如今他们不曾知道尧的功德,怎么能被封官呢?五十岁还在路上玩击壤的游戏,跟小孩和未成年的人混在一起,算什么贤者呢?子路要子羔做郈的长官,孔子认为不行,因为他没有学好,无知识。玩击壤的人没有知识,怎么能做官呢?称赞尧的功德浩大无边而没有人说得出来,那么就不能说尧的百姓能挨家挨户被封官;要说贤者能挨家挨户被封官,就不能议论和指责玩击壤的人愚昧而不知道怎样来称赞尧的功德。既然有“击壤者”这样愚昧的人存在就不能说挨家挨户被封官,要是挨家挨户被封官就不能说尧舜功德浩大无边得没有人能说得出来,看来这二者都是夸张。夸张之所以产生,都是为了要赞美尧的功德。

  《尚书·西伯戡黎》说:“祖伊进谏纣王说:‘现在我们的百姓没有一个不希望你灭亡的。’”罔,是无的意思,祖伊是说我们天下的百姓没有一个不希望纣王灭亡的。说希望纣王灭亡,是可能的;说没有一个不希望,则是夸大。

  纣王即使罪大恶极,老百姓和大臣们蒙受他恩惠的不止一个,而祖伊夸张的话,是想用这话让纣王有所畏惧。所以说:说话不夸大,人心不会惧怕;人心不惧怕,德行不会改变。把话夸大,是想用它使人畏惧,希望它能使人警戒觉悟。

  苏秦以齐宣王说:“临菑城中,车碰车,人挤人,抬起衣袖能成幕,连起衣襟能成帷,挥洒汗水能成雨。”齐国即使繁荣昌盛,也不会如此。苏秦夸张的话,是在激励齐宣王。祖伊进谏纣王,就像苏秦说服齐宣王一样。圣贤夸张文辞,对外有目的,内心未必这样。怎么知道呢?《尚书·武成》说周武王讨伐纣王,鲜血流得能漂起杵来,可见帮助纣王作战的人很多,所以流血如此之多。如果老百姓都希望纣王灭亡,军队会土崩瓦解,怎么肯作战呢?然而祖伊说“老百姓没有一个不想纣灭亡的”,这就像苏秦夸张的话一样。《尚书·武成》说血流得能漂起杵来,也太过分了。战死者流的血,怎么能漂起杵来呢?考察周武王是在牧野讨伐纣的,黄河以北地势高,土壤都很干燥,士兵被砍伤血流出来,就会渗入干燥的土里,怎么能漂起杵来呢?何况周与殷的士兵,都带足了粮食,不可能有用杵臼的事,怎么会有杵漂起来呢?说血流得把杵漂起来,是想说讨伐纣的时候,由于士兵死伤的很多,以至到了能把杵漂起来的地步。

  《春秋·庄公七年》:“夏四月初五,晚上不见恒星,星星像雨一样落下来。”《公羊传》说:“像雨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不是雨。不是雨却为什么说它像雨一样呢?没有修订过的《春秋》说:星星像雨一样落下来,在不到地面一尺时,就回升上去。君子把它修订成,星星像雨一样落下来。”没有修订过的《春秋》,指没有修订《春秋》时鲁国史官的记载,上面说“星星像雨一样落下来,在不到地面一尺时,就回升上去”。君子,讲的是孔子。孔子把它修订成,“星星像雨一样落下来”。像雨一样的意思,是像下雨的样子一样,山里的气形成云,上升未到天,就降下来成为雨。星星像雨般落下来,它们落下还没到地上,又回升上夭,所以说像雨一样。这是孔子订正了的说法。其实,星星落下来有时到了地上,有时又没有到地上,离地几尺几丈,很难考查清楚。鲁国史官记载说“一尺”,也太过分了。地上有楼台和高山丘陵,怎么能一概说是离地一尺呢?孔子说像下雨一样,符合实际。孔子写《春秋》,于是订正说像下雨一样。如果孔子不写《春秋》,“星星像雨一样落下来,不到离地一尺”的文辞,就会流传到今天。

  汉光武皇帝的时候,郎中汝南人贲光上书,说汉文帝时住在明光宫,整个国家只判了三个人的刑。这是在称颂赞美汉文帝,陈述他的功绩。光武皇帝说:“孝文的时候不住明光宫,全国判刑也不只三个人。”积善事修德行,美名传扬,这是因为君子讨厌处在众人所指的地位。贲光上书在汉朝,汉朝就是当代,夸讲功德称颂美名,尚且超过事实,何况上古的帝王离现在久远,都是贤人从后代对他们进行赞扬陈述,不符合实际脱离本来情况的,当然就更多了。要是不遭到光武皇帝的驳斥,若干代之后,汉文帝居明光宫,天下断狱三人的事记载在儒家的经典上,人们不知道它是被夸张的,那么汉文帝住在明光宫,全国只有三人被判刑的事,就终于会成为真实事情了。